李白有一次看人斗鸡 ， 翅膀翻飞 ， 羽毛掉了一地 ， 他感慨说：“乍向草中耿介死 ， 不求黄金笼下生” ， 说鸡宁可斗死 ， 曝尸莽原 ， 也不要住在好地方 ， 被人养起来 。“耿介”一词更传神 ， “介”表示一种小而硬的性质；耿介的人都有原则 ， 就像鸡吃了小石子 ， 一言不发 ， 直接做给你看 。
康德和星空面面相觑 。康德说 ， 星与星之间一定有吸引力 ， 让它们聚在一起；然而李白不分析原理 ， 只说感觉 。他在《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脁》一诗中写：“天上何所有 ， 迢迢白玉绳 。斜低建章阙 ， 耿耿对金陵 。”把天上的银河和地上的城阙对照着说 ， 两边不言不语 ， 各怀心事 。
白居易也喜欢看银河 ， 他在《长恨歌》里写：“迟迟钟鼓初长夜 ， 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还爱看烛火 ， 说“耿耿残灯背壁影 ， 萧萧暗雨打窗声 。”一冷一热两个光源 ， 都是因为心事太重而发光的 。可是白居易从来没有说过“头顶的星空摇曳着我案头的烛火” 。想要搞清楚星到底在想啥 ， 火到底要说啥 ， 那是康德和其他西方人的执念 。
银河在古人口中叫“星汉” ， 就是《观沧海》里“星汉灿烂”说的那个 。唐代诗人里 ， 最爱说银河的是李绅 。李绅的名声都被“锄禾日当午”给败坏了 ， 其实人家心事浩茫连广宇 ， 偶尔看一眼土地 ， 更多地心系天文 。
“夜桥灯火连星汉 ， 水郭帆樯近斗牛 。”“闲凭栏干指星汉 ， 尚疑轩盖在楼船 。”“深夜星汉静 ， 秋风初报凉 。”——这都是李绅的句子 。当时诗坛管杜甫叫杜工部 ， 管李绅叫李银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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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
云也退

没看过康德的书 ， 也该知道康德有这么句名言 。他说有两种东西 ， 他思考得越是深沉持久 ， 就越觉得惊奇而敬畏 。这两个东西就是“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很多人被这话感动 ， 写下感受 ， 比如我就看过一个人说 ， 他常常觉得头顶的星空在“摇曳”着心中的道德律 ， 就像月球定期地牵引潮汐 。
然而你要是循着这句话 ， 去读那本叫《纯粹理性批判》的的书 ， 你就傻眼了 。这本晦涩的书不是写给凡人看的 。一代代哲学学生被它折磨得欲仙欲死 。康德为什么写成这样？
因为他想表达的东西 ， 本来是没法表达的 。道德律就像星空 ， 像银河 ， 每晚看着 ， 不论看多少晚 ， 也听不见它们说一句话 ， 可它们却又明明壮阔庄严 ， 有一肚子的内涵 。没办法 ， 康德为了表述它 ， 只好自己去创编一套词汇用法 。
星空 ， 特别是银河 ， 中国人也看 ， 观感也是相似的：天上这白花花的一片壮观是壮观 ， 就是不说话 。文人认为 ， 它们肯定有话要说 ， 也肯定是一言会不发的 。整晚这么看下来 ， 不觉天都明了 ， 他们终于想出一个词来描述这种状态 ， 叫“耿耿” 。
这个词太妙了 。《诗经·柏舟》里写：“耿耿不寐 ， 如有隐忧 。”说一晚上就这么大睁着眼 ， 不睡觉 ， 仿佛有什么不会说出口的、隐藏的忧伤 。作者不想去探知到底这忧伤到底是啥 ， 只是用“耿耿”来形容 ， 不仅传神 ， 而且给哲学爱好者留了活路 。
耿这个字 ， 古字的写法里十分突出耳朵 ， 表示在听；右边的“火” ， 是两个炯炯睁开的眼睛 ， 鼻梁子 ， 却没有嘴 ， 表示不讲话 ， 但是嘴上的两道法令纹很深 。这两道纹在康德的脸上很正常 ， 毕竟西方人的骨骼长势明摆在那里 ， 然而中国人的骨骼柔和 ， 要是前半生就长出了法令纹 ， 那一定是心太重 ， 千思万虑 ， 嘴里没说出来 ， 都折到嘴边的肌肤里去了 。
18世纪英国有名的肖像画家 ， 像庚斯博罗和雷诺阿 ， 他们的画室都附带了健身房 ， 就为让那些求画的贵妇人去里面活动活动 ， 跑一圈 ， 让苍白的脸潮红起来 。贵妇人大多没心事 ， 平时又爱唠嗑 ， 一般脸都发白 。相反 ， 心事深沉的人都不说话——不是欲言又止 ， 也不是暗恋 ， 爱在心口难开 ， 而是根本没长嘴——没打算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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