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伦:理解严复:纪念《天演论》发表一百周年( 三 )


如果说中国学者更多地是以革命的话语来评判严复,那么西方学者大多是用“冲击一回应”的模式,将严复放在中西文化冲突的语境中来考察 。他们一般都把严复看成是一个全盘西化派,将严复对传统文化的肯定与强调解释为明知西方思想文化优越,为了一种民族自尊心或民族自豪感,硬要给予传统文化正面的评价 。这种说法显然有西方文化中心论的色彩,尤其是用在严复身上 。说这种话的人完全忽略了严复对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都有严厉的批判这一事实 。当然,也有西方学者对此有不同看法 。例如,史华慈就指出,严复认为中国古人在许多方面有与近代西方思想相近的思想,主要动机并不是要“拯救民族自豪感” 。但他却因而认定严复实际上是一个全盘西化论者 。他一方面正确地指出严复内在的思想实质是前后一致的;另一方面却将这种一致理解为“丝毫未偏离西方思想” 。史华慈的这个想法异常坚定,以致于他认为严复晚年对一些近代西方价值观念的批判并不表明他真正背离了西方 。在他眼里,严复始终是个全盘西化论者 。尽管史华慈的《寻求富强:严复和西方》是一部相当精彩的研究严复的著作,但却在对严复思想倾向的基本判断上令人遗憾地错了 。
严复不像他的众多研究者,喜欢区分古今中西 。他是一个真正的普遍主义者,而不是像许多人那样,虽以普遍主义者自居,但却是以某种文化或文明为普适性文化或文明的伪普遍主义者 。在严复看来,人类共同的真理,决无始作俑者,而是由不同文化、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人来共同阐发;而它们之间的互文(intertext)互释,则是这种共同阐发的基本方式 。他从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的“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非诸晓数国之语言文字者不能也”中悟出,不仅语言文字是这样,人类公理也是这样:“使其理诚精,其事诚信,则年代国俗,无以隔之 。是故不传于兹,或见于彼,事不相谋而各有合 。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乃澄湛精莹,如寐初觉 。”所以在他看来,中国的传统文化非但不会因输入西学而消亡,相反,却会中西互补,相得益彰 。因此,严复始终对西方思想持一种积极开放的态度 。
也因为上述认识,严复不像后来许多人那样,对西方思想崇拜得五体投地,亦步亦趋,毫无批评 。他虽然早年深受斯宾塞的影响,却并不像史华慈所说那样,让斯宾塞的思想支配了他以后整个思想的发展 。严复思想的发展,不是证明了斯宾塞对他思想的控制,而是刚好相反 。在翻译《天演论》时,他对斯宾塞进步主义的进化论似乎深信不疑:“夫斯宾塞所谓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则必日进善,不日趋恶,而郅治必有时而臻者,其竖义至坚,殆难破也 。”然而,到了翻译《法意》时,他的这种信念已经开始有所变化,一方面他认为古人向往的所谓三代不过是一种虚构的宗教迷信;另一方面却又说,三代之治必远过于秦,“此其说诚有不可尽信者:顾以一二事之确证,知古人之说,不可诬也,则有如吾古人之重乐 。试取《乐记》诸书读之,其造论之精深,科学之高邃,不独非化者之所能窥,而其学识方术,亦实非秦以后人之所能 。”在同一时期写的《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中,他将目光转向西方,指出西方的进步大都在物质方面,“其属于器者九,而进于道者一 。且此一分之道,尚必待高明超绝之士而后见之,余人不能见也 。”并且,“独至于道,至于德育,凡所以为教化风俗者,其进于古者几何,虽彼中夸诞之夫,不敢以是自许也 。”严复的这种判断,也是近代以来不少西方人的判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