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学作品 无常


鲁迅文学作品 无常

文章插图
无常(鲁迅文学作品)《无常》是鲁迅在1926年7月撰写的文章,发表在半月刊《莽原》第一卷第十三期 。文章在夹叙夹议中,对打着“公理”、“正义”旗号的“正人君子”予以了辛辣的讽刺 。
后收入文集《朝花夕拾》
【鲁迅文学作品 无常】《无常》通过无常这个“鬼”和现实中的“人”对比,深刻地刻画出了现实生活中某些“人格”不如“鬼格”的人的丑恶面目 。
基本介绍作品名称:无常
创作年代:1926年7月
作品出处:《莽原》
文学体裁:散文
作者:鲁迅
发表:半月刊
文集:朝花夕拾
作品原文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妥,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罢,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之类 。那幺,他的卤簿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角色:鬼卒、鬼王,还有活无常 。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 。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脚;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也许是龙鳞或别的什幺鳞罢,我不大清楚 。鬼卒拿着钢叉,叉环振得琅琅地响,鬼王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 。据传说,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但他究竟是乡下人,虽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幺鳞,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 。所以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为面面圆到起见,也照例给他们一个“不胜屏营待命之至”的仪节 。
鲁迅文学作品 无常

文章插图
该文收录于《朝花夕拾》中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 。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 。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 。人民之于鬼物,惟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 。譬如城隍庙或东岳庙中,大殿后面就有一间暗室,叫作“阴司间”,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着各种鬼:吊死鬼、跌死鬼、虎伤鬼、科场鬼,……而一进门口所看见的长而白的东西就是他 。我虽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阴司间”,但那时胆子小,没有看明白 。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因为他是勾摄生魂的使者 。相传樊江东岳庙的“阴司间”的构造,本来是极其特别的:门口是一块活板,人一进门,踏着活板的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他便扑过来,铁索正套在你脖子上 。后来吓死了一个人,钉实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这就已不能动 。倘使要看个分明,那幺,《玉曆钞传》上就画着他的像,不过《玉曆钞传》也有繁简不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 。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鞋,项挂纸锭;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髮却披下来;眉眼的外梢都向下,象一个“八”字 。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罢;在正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道:“一见有喜” 。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 。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殿的扁额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自己还是阎罗王,我可没有研究出 。《玉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 。这在迎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 。在“阴死间”里也有的,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 。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须摩一摩他的脊樑,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樑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有脱,——也许那时不摩,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 。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佛教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狱里做主任 。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什幺“人生无常”之类的话 。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人们便将他具体化了 。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 。然而人们一见他,为什幺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呢?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範县” 。我的故乡,在汉末虽曾经虞仲翔先生揄扬过,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后来到底免不了产生所谓“绍兴师爷”,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绍兴师爷”,别的“下等人”也不少 。这些“下等人”,要他们发什幺“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那样热昏似的妙语,是办不到的,可是在无意中,看得住这“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白: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 。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而言,若是“模範县”里的人民,那当然又作别论 。他们——敝同乡“下等人”——的许多,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积久的经验,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遥遥茫茫”,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 。人是大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想到生的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 。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其时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 。然而虽说是“下等人”,也何尝没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幺样呢?未曾“跳到半天空”幺?没有“放冷箭”幺?无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你摆尽臭架子也无益 。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chan】的公理,对自己总还不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点私情 。然而那又究竟是阴间,阎罗天子、牛首阿旁,还有中国人自己想出来的马面,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虽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什幺大文章 。当还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将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的公理中,来寻一点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利中取大,害中取小,我们的古哲墨瞿先生谓之“小取”云 。在庙里泥塑的,在书上墨印的模样上,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 。最好是去看戏 。但看普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 。目连戏的热闹,张岱在《陶庵梦忆》上也曾夸张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 。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也如大戏一样,始于黄昏,到次日的天明便完结 。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这恶人的收场的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出现 。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 。平常愈夜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 。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了;一种特别乐器,也準备使劲地吹 。这乐器好象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瞎头” 。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 。可惜我记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幺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幺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直 。我道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这叙述里的“子”字都读作入声 。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俞仲华曾将他写入《蕩寇志》里,拟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 。la者“的”也;“儿”读若“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会误解他的人格,——不,鬼格 。但连“还阳半刻”都知道,究竟还不失其“聪明正直之谓神” 。不过这惩罚,却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的跳舞起来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连瞎头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 。他因此决定了:——“难是弗放者个!那怕你,铜墙铁壁!那怕你,皇亲国戚!…………”“难”者,“今”也;“者个”者“的了”之意,词之决也 。“虽有忮心,不怨飘瓦”,他现在毫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之故,不得已也 。一切鬼众中,就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 。迎神时候的无常,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不同了 。他只有动作,没有言语,跟定了一个捧着一盘饭菜的小丑似的脚色走,他要去吃;他却不给他 。另外还加添了两名角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谓“老婆儿女” 。凡“下等人”,都有一种通病:常喜欢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 。虽是对于鬼,也不肯给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地配起来 。无常也不在例外 。所以,一个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妇样,大家都称她无常嫂;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平辈的,无怪他不摆教授先生的架子 。一个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虽然小,两肩却已经耸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 。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大家却叫他阿领,对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来,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 。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幺象?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论 。至于无常何以没有亲儿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击地锻成他拿卢布,所以不但研究,还早已实行了“节育”了 。这捧着饭菜的一幕,就是“送无常” 。因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间凡有一个人死掉之后,就得用酒饭恭送他 。至于不给他吃,那是赛会时候的开玩笑,实际上并不然 。但是,和无常开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为他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要寻真实的朋友,倒还是他妥当 。有人说,他是生人走阴,就是原是人,梦中却入冥去当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 。我还记得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男人,便自称是“走无常”,门外常常燃着香烛 。但我看他脸上的鬼气反而多 。莫非入冥做了鬼,倒会增加人气的幺?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 。六月二十三日 。作品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