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明月出天山 , 苍茫云海间明月出天山 ,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 吹度玉门关 。 汉下白登道 ,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 不见有人还 。 戍客望边色 , 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 , 叹息未应闲 。 ——《关山月》 “关山月”是乐府旧题 。《乐府古题要解》:“‘关山月’ , 伤离别也 。”这首《关山月》也写的是远在边关的征夫在西北边陲征戍 , 望月思乡 。正好和写秋夜里的捣衣妇思念远方征夫的这首《子夜吴歌》相对应 。两首对照着读 , 可以体会到一种两地相思 , 遥相呼应的情怀 。细细体味诗意 , 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两诗写的是同一个月夜下远隔两地的不同情境: “明月出天山 ,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 吹度玉门关 。”巍巍天山上 , 一轮明月慢慢升起来 , 缓缓穿行于苍茫的云海之间 , 倾泻下一片银白色的光辉 。那横跨数万里的长风 , 一直吹越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 , 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 , 不见有人还 。”想当年汉高祖率军队出兵于白登山征战匈奴 , 而今胡兵又断窥伺、觊觎着青海湾一带的大好河山 。这片土地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要地 , 多少出征战士奔赴前方 , 却不见有人生还 。汉高祖刘邦领兵征匈奴 , 曾被匈奴在白登山(今山西大同市西)围困了七天 。而青海湾一带 , 则是唐军与吐蕃连年征战之地 。这种历代无休止的战争 , 使得出征的战士几乎见不到有人生还故乡 。“戍客望边色 , 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 , 叹息未应闲 。”戍边守土的士兵们凝望着荒凉边城景象 , 怀乡思归之情使他们无不愁眉紧锁 , 现出愁苦之色 。当此明月高悬之夜 , 那远在家乡高楼上望月相思的征人妻子 , 大概正因为丈夫远别不归而叹息不已 。将这首诗与《子夜吴歌》相对照 , 两首诗写一男一女 , 一呼一应 , 密切相关 , 契合无间 , 真可谓双璧:一轮皎洁的秋月出现在天山上的云海之间 。征夫登上戍楼 , 望着边色 , 因秋风吹度玉门而更勾起思归之情 , 想念着家人 。同一轮明月高挂在天上 , 照耀着天山 , 也照耀着长安 。“长安一片月 , 万户捣衣声” 。女子在长安月下捣练 , 准备为征夫缝制寒衣 。那从西方吹来的秋风吹过玉门关 , 一直吹到长安 。捣衣的女子因秋风送来阵阵寒意 , 心中更挂念着玉门关外受寒的征夫 , 思念之情既急切 , 捣衣之声也就随之急促起来 。然而在西北征战之地 , 死亡随时都会降临 , 征夫担心能否生入玉门关 。何况战事未了 , 胡人还时时窥探着青海湾 。征夫正守卫着边关重镇 , 防御胡虏入侵;思妇的心愿是早日平定胡虏 , 丈夫可以不要再出外远征 。这首诗给人以深刻印象的 , 始终是这首诗的前四句 。其境象之阔、气势之宏 , 是少有的大手笔 。“明月出天山 , 苍茫云海间 。”人们印象中 , 似乎只是在大海上空才更常见的云月苍茫的景象 , 却与雄浑磅礴的天山组合到了一起 , 显得新奇而壮观 。而“长风几万里 , 吹度玉门关” , 气势更为广阔 。长风浩浩 , 仿佛掠过几万里中原国土 , 横度玉门关而来 。于是 , 明月、天山、云海、长风、玉门关等西域风物 , 构成一幅高远辽阔的万里边关图 。明代胡应麟赞叹这四句:“浑雄之中 , 多少闲雅 。”这种“闲雅” , 似乎是指面对这样辽阔苍茫的月夜景象 , 人们心胸更为广阔而沉静 , 更有一种从容的、深远的、超越了寻常狭深格局下的思考 。在李白的近千首诗作中 , 涉及月亮的多达400多首 。“月”的各类意象层出不穷 , 有的寄托了李白内心最美好的理想境界 , 有的表达了一种无法排解的寂寞乡愁 , 有的是诗人自身人格品质的象征 , 有的代表了他内心深处的安顿与宁静 , 体现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孤独感 。但是在这首诗中 , “明月出天山 ,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 吹度玉门关” , 这样的月色却与以往的意象和境界完全不同 。这个月亮更具有一种高远辽阔的地理空间感 , 甚至还超越了平面的地理意识 , 上升为一种超尘拔俗的宇宙意识 。在辽阔的西域天山上 , 一轮皎洁的明月刚一出现 , 就光洒八荒六合 , 四方风起云涌 , 在高远不可测的宇宙背景下 , 显示出一种神秘而优美的阔大、混沌与清朗 。这已经不是尘世间常见的那种月亮 , 更象是宇宙间一个光明的主宰 , 一个伟大的神祗 。张九龄的笔下也出现过类似这样的景象:“海上升明月 , 天涯共此时 。”但诗句中仍然洋溢着一种亲切温暖的尘世情感 。李白的这四句诗却似乎超出了边塞诗的境界 , 和后面那些征夫思妇也仿佛了无关系 。此时笔下的天山明月 , 自有一番苍茫辽阔的生命气象 。群山之上 , 苍茫云海间捧出一轮光芒四射的明月 。这轮明月仿佛隐喻着一种崇高而磅礴的生命力量 , 洋溢着大自然的神秘气息 。我们可以联想一下 , 李白诗中那些同样充满崇高美感的意象吧:大鹏、神鹰、黄河之水、庐山瀑布、长风万里、大海鲸鲵等等 。你不能不想到 , 李白笔下的这一轮明月确实不同于以往 。它的不同寻常之处 , 还在于它不仅仅是处于静态、被观赏的那种状态 。“明月出天山”的一个“出”字顿现灵机跃动之感 , 仿佛还具有某种活泼的、能动的 , 只有灵性生命才具有那种特质 。李白的生命与这轮明月似乎有着某种亲密无间的神秘关联 。有人就说 , 这四句诗明显不是完全依靠凭空想象出来的 , 而是来自一种深刻的生命体验 , 很可能是他童年时在西域碎叶城生活留下的遥远记忆 。这种童年时无意识感光的记忆底片 , 在成年后却能冲洗出气象万千的画面来 。是的 , 很可能是这样 。正如小桥流水的江南人家如果从未出远门 , 对于黄沙大漠的塞外景观根本无法获得那种具有明确地理空间体积感的直觉感受 。一个没有深刻宏观空间感体验的诗人再富有想象力 , 他的文字也无法超出他的生活积累和阅读经验 , 上升为一种新的高度 。诗从表面看就不过是文字的某种组合方式 , 这种组合有时可能会表现为一种文字游戏 , 一种语言魔方 , 可以翻来覆去地进行组合 。然而 , 如果没有生命体验的底蕴作依托 , 有些独特的组合方式你永远无法得到 。正象一个在球体上爬行的蚂蚁 , 永远只能把脚下错认为一个光滑的平面 , 而对三维世界没有任何概念 。李白的独特之处在于 , 他的凡俗之躯内却住着一颗神游宇宙的心 。从他出生开始 , 一生似乎都在远游 。他的心灵与思维方式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明月出天山 ,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 吹度玉门关……”谁能够像李白这样 , 寥寥数语就能勾勒出这样气势恢弘、苍茫无际却又空灵飘逸的意象 , 创造出这样一个瑰丽纷繁、气象万千的诗意世界? 正象王小波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读李白的诗 , 总能让我们从平淡无奇的现实中超脱出来 , 进入他的诗意世界 , 那个风光旖旎的小宇宙 。在那明月深处 , 唐诗的生命精神走上了一个不可企及的巅峰 。在那里 , 我们愿意在一场文字的狂欢与盛宴中长久地沉醉 , 不愿醒来 。“明月出天山 , 苍茫云海间 。” 我们仿佛看见 , 一千多年前的某个月夜 , 一个白衣男子 , 一柄剑 , 一匹马 , 在西域广袤的大漠里 , 在那硕大的圆月下 , 踽踽而行 。他是李白 , 从盛唐的月光下走来 。他向未来走去 , 走向那苍茫云海间 , 成为一轮超越群山、辉映千古的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