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30年前装修房子

我爸爸一生都执迷于自己的审美,他相信我家始终走在时代风貌的前列,尤其是在小镇和县城里,我父母的朋友都认为我家是豪华的代名词 。多年后有次我去西安,听到一个人形容他朋友家的装修,用了一个词:“金碧辉煌” 。我立即想起我爸,他几乎用了一辈子在追逐这个词 。
我爸出生在一个距离长江几十公里的山村,据他说家里屋顶是破的,只要下大雨,瓦片就往下掉 。他的大哥,也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大伯,就是被村里的大水冲走的 。
他还说,家里穷得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 。他初中没毕业就参了军,部队改变了他一生(但没有改变他的审美) 。我出生的时候,他还在河南的部队待了一年,一直做到连长 。他应该是1978年退伍的,后来回到乡政府当了干部 。
我不记得是哪一年,应该是在我出生前,村里山洪暴发,山上滚下来一块巨石,刚好砸到了那个破败的老房子,砸到了我爷爷奶奶的床上,砸在了我爷爷的下半身,他当场去世,但我奶奶活了下来 。我后来觉得,房子这事对我爸很重要,也许跟这个有点关系 。
我出生在小镇唯一一所小学的教职工宿舍 。我妈是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因此有一个独立的房间 。我对那个屋子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厕所很远,是学校的公共厕所,而这个厕所又在学校背后的山上 。我妈后来说,家里很简陋 。
到了小学三年级,我爸升了官,从乡里升到了区里,在区政府继续做干部 。我们得到了两间屋子,我住外屋,床就在窗户底下,半夜总觉得玻璃上有张人脸 。他们住里屋,有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豪华) 。
屋外有一块空地,我爸养了很多花,每天花大量时间松土和浇水,多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各种退休老人都喜欢养花,他们总让我想起我爸在盆栽之间来回移动的样子,这种对植物的爱好和审美,也许是一种领导风范 。
类似的爱好还包括一座假山 。只不过我爸的假山座落在一个红色的大脚盆,盆里还养了几只蚌 。我那时每天放学回家都先去扳一下蚌,希望能翻出珍珠来 。后来他开始养鸽子,制作了四五个大笼子,笼子里还有小屋,横着木棍,到处都洒着玉米粒和谷子 。鸽子的声音是从喉咙里开始的,像几百个人同时在小声嘀咕 。
几年后,当我们再次搬家去县城时,我爸找了一辆卡车运送这些鸽子 。卡车盘山而下,半路上一颠簸,笼门全都抖开了,我爸说,等他反应过来,鸽子已经飞得一干二净,而他还以为那是山背后飞来的一群大鸟 。
区里的这个政府大院,我们也叫区公所,整个大院只有一个厕所,你得穿过几条逼仄的巷子,沿着墙根走到非常偏远的角落,一路阴风阵阵的 。有天夜里我爸从厕所回来,路上踩到了一条蛇,他说脚下一软,腿肚子一阵刺痛 。那是条毒蛇,他的小腿肿了三个月,包扎着各种草药,他一瘸一拐地去给植物浇水,给鸽子喂玉米,浑身都是草药味 。
也是在那套房子里,我妈有一天突然眼前一黑,瞎了 。为了方便,她只好住在外屋我那张床上,镇上的医生全都不知道怎么办,最后我爸找来了一个算命的,说是走江湖的,不知道用了什么药,我妈躺了三个月,竟然逐渐恢复了视力 。
还是那套房子里,我有次突发高烧,始终降不下温,我爸在小饭馆跟同事聊到我的病,隔壁一个吃饭的人听见了,走过来对我爸说,你家小孩碰到事了,但他有办法 。他让我爸去农村找一个年轻人,从他身上捉几只跳蚤,拿来烧成灰,洒在一碗水里,给我灌下去 。我妈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退了烧 。
这些都是那套房子给我留下的最深记忆 。那是八十年代末期,随后我们搬到了县城,我爸离开了政府,去了一家垄断企业 。我们在县城的那套房子在当时真是有点金碧辉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