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的西南联大:在战火硝烟与物资匮乏中治学

1939年10月,西南联大新生光远来到昆明时,新校舍已经落成 。刚来的时候,学校没有装电灯 。寝室里是八人一组,公用一盏油灯 。图书馆用汽灯 。偌大一个图书馆并没有几盏,因此抢座位比在电影院购票还要拥挤 。光远写道:“天未黑,馆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门一开便向里涌,涌进门便分头向汽灯下面跑,等跑到坐定,低头一看,往往便会发现笔记本挤烂了,洋装书的硬封面挤脱了,笔记丢了 。这还是幸运的 。不幸的是出了一身汗还分不到一点灯光的人,于是便只有垂头丧气地又踏出了倚斜的馆门 。”那时,联大的学习氛围很浓 。从内地来的、从沦陷区集中上海再从海道来的,都集在这里,抱着一种希望,想学到一些什么 。那时昆明的凤翥街很热闹,那是昆明以北数县上省的驮马队驻足的地方,这些莘莘学子便与贩夫走卒为伍,燃马粪看书 。在联大上课,课分散,教室更分散,无时不须“马拉松” 。联大学生记录道:“一课在新舍东北区,一课在后来改为女生宿舍的南天一柱,或是乾坤正气大教室,另一课也许在昆北食堂,再一课也许又得跑出大西门到现在师院去,而又一课或者又须跑进城到现在的云端中学(那时的昆中),跑到教室,工作并未完,还得抢椅子,因为座位不够,到迟一步,便只有立着听课了 。”
虽然条件艰苦而清贫,联大的课堂却是大师云集的地方 。后来成为翻译大家的许渊冲在昆中北院一号教室旁听陈寅恪讲“南北隋朝唐史研究” 。许渊冲在他的书《逝水年华》中回忆道:“他闭着眼睛,一只手放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放在膝头,不时发出笑声 。”钱锺书那时才20多岁,戴一副黑边大眼睛,手拿着线装书和洋装书,常穿一套淡咖啡色的西装,有时换一身藏青色的礼服 。他除了给“大一”新生开课,还为外文系高年级学生开了两门选修课,“欧洲文艺复兴”和“当代文学” 。他讲课只说英语,一口牛津腔,要求学生们学习标准的伦敦音 。联大的课堂上,清华、北大、南开的名教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非常精彩 。有朱自清讲《古诗十九首》、闻一多讲《诗经》、陈梦家讲《论语》、许骏斋讲《左传》、刘文典讲《文选》、唐兰讲《史通》、罗庸讲“唐诗”、浦江清讲“宋词”、魏建功讲《狂人日记》、冯友兰讲哲学等等 。联大不但校内名师云集,校外名人来演讲的也不少 。茅盾、老舍、范长江都来联大作过大报告;孙伏园、曹禺来作过小报告;巴金、沈从文、萧乾来参加过座谈会 。联大没有礼堂 。一些重要的演讲就安排在昆华中学北院进行,有的就在云南大学礼堂举行 。
抗战期间,考古学家董作宾、科学社社长任鸿隽、政治学家罗隆基、甲骨文研究权威陈梦家和长老会传教士W.H 。克拉克都被学生自治会邀请来联大演讲 。在学生自治会的协助下,钱端升谈美国与东亚的关系,何永佶谈英国与东亚的关系,洪思齐谈苏联与东亚的关系,贺麟谈青年与信仰,沈从文、朱自清、罗常培和闻一多则探讨各种文艺问题 。抗战时期,联大在昆明为大学生提供了一块相对远离战乱与喧嚣的精神家园 。据美国学者杜易强统计,仅仅是1942年秋,一个学期下来,“国文学会和历史学会联合举办的文史论坛就推出了联大教授主讲的20多场讲座,每位演讲人在自己的领域都有深湛的造诣” 。
1941年初,昆明已屡有空袭 。到了8、9月,学校大遭轰炸,图书馆、饭厅、教室、寝室都有损坏,联大同学当时是“床床雨漏无干处” 。跑警报逐渐成了日常课程 。费孝通后来写道:“警报密的时候,天天有;偶然也隔几天来一次 。我在这些日子,把翻译《人文类型》排成早课 。大概说来,十点左右时最可能放警报的 。一跑可能有三四个钟头,要下午一二点钟才能回来 。所以,一吃过早点,我太太就煮饭,警报来时,饭也熟了,焖在锅里,跑警报回来,一热就可以吃 。”有一次躲警报回来,“文化巷已经炸得不大认识了 。……哭声从隔壁传来,前院住着一家五口,抽大烟的父亲跑不动,三个孩子,一个太太,伴着他,炸弹正落在他们头上,全死了 。亲戚们来找他们,剩下一些零碎的尸体 。在哭 。更坏的一件一件传来 。对面的丫头被反锁在门里,炸死了 。没有人哭,是殉葬的奴隶 。我鼓着胆子出门去看,几口棺材挡着去路,血迹满地 。我打了一个恶心,想吐,连忙缩了回来 。……城里的轰炸从那时起一直到‘飞虎队’光临,足足有两年,着实凶恶了不少” 。在战争中,毕生的学术成果可能毁于一颗炸弹,也可能消失在一次空袭警报的混乱中 。无论什么时候跑警报,金岳霖教授都携带着《认识论》的稿子,这部稿子花了他近30年心血的成果 。躲在小山坳里避难时,他就坐在那件宝贝上,格外注意防范 。一天,空袭警报解除之后,他匆匆忙忙往城里赶 。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把手头的巨著丢下了,便赶紧返回原地,但书稿已经不见踪影 。事隔差不多40年后,他调侃着回忆,“很可能被别人拿去包花生米了” 。他重写了全部70万字的书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