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的北京影像:举步维艰的街道没有电灯( 二 )


外交官面对的对象越是落后 , 就越容易激发这些文明主体的征服欲望 。怎样才能克服在北京生活的焦虑呢?拉吉公使诸多在京生活的照片 , 记录了他苦心经营的家庭生活和正在努力适应的异国风情 , 这些照片也成为他“占有”北京的一种方式 。以照片而言 , 室内与室外所表现的景致有着明显的区隔 。房间内并无丝毫中国色彩 , 室内无论是墙上的挂饰 , 还是餐桌上的烛台 , 以及舞会或烛光晚宴这些典型场景 , 几与欧洲无异 。然而一旦将场景置诸室外 , 试图将中国——北京秋天飘满落叶的四合院、外出游玩时遭遇的面如菜色的围观看客——纳入影像之中 , 则必然发生视觉上的偏移 。
在一张题为“意大利使馆全景”的照片中 , 使馆的全体成员 , 上至侯爵、下至马夫走卒约二十余人尽皆出场 , 像听候某种命令似的齐聚在屋外的院子里 。似乎为了彰显身份之间的差异 , 镜头前的人们并非为了节省空间而刻意站在一起 , 倒是按照有意味的间隔从左至右稀松地排开 , 营造出随意而立的格局——若非其中每位演员都从不同角度回望镜头 , 倒以为是一幅长卷轴的中国画 , 描摹着使馆内各自忙碌的群像 。处于画面正中的并非侯爵及其家人 , 反倒是奴仆、厨师、门房、听差等人 , 他们以木偶般呆滞的表情 , 站在前面所说的那栋“带走廊的矮房子”前 , 手掩在长长的袖子里 , 像是鸟耷拉着的羽翼 。与之相邻的地上坐着轿夫 , 以及文物展览般陈列在身旁的轿子 。站在他们前端 , 也就是最靠近镜头的地方 , 是一名戴着圆眼镜 , 神采奕奕的管家 , 他侧过身子看向照片之外的观众 , 有凌驾于周遭仆人之上的狡黠与精明 。照片的左侧 , 是三名牵着蒙古马的马夫 。照片往右 , 孤身一人站立着的是一袭白裙 , 手执阳伞的卡米拉侯爵夫人 。阳伞撑开 , 低低的斜搭在肩上 , 使夫人能够展露她年轻美貌的面容 。而侯爵、侯爵的父亲以及意大利保姆都站立在照片中往右看去的远端——这一几乎不重要的位置 。唯一凸显他们尊贵地位的 , 大概只有他们稍显放松的神情了 , 他们可以两手叉腰 , 或是抱在胸前 , 相比起其他中国人的僵硬严肃 , 这已经是另一个阶级的特权了 。
这幅像是由无形之手精心摆放过的卷轴 , 以一种欲盖弥彰的刻意 , 展示了公使对于自己北京生活的想象 , 而摄影照片正以光滑平面的契约形式宣告了这种“占有” 。真正掌控局面的人 , 不是别人 , 正是站在偏后侧的一旁 , 漫不经心地扮演着旁观者的几位白人男性 , 他们斜睨着镜头 , 也监视着面前所陈列的人与物 。
远离故土 , 加之身处陌生的环境 , 使摄影技术成为了平复异乡焦虑的一剂良药 。至少在1900年6月 , 当意大利使馆成为最先被义和团烧毁的使馆建筑的时候 , 拉吉侯爵预先抢出了照片箱 , 随后逃亡至英国使馆避难 。这个细节透露出 , 相片成为他想象自身与北京使馆生活的重要媒介 。一个肩负训诫中国使命的外交官 , 如何在万里之外的北京 , 与这些下等人杂处?所有的答案都寓于这些照片之中 。以当时的摄影技术来讲 , 照片的拍摄、存储相对复杂 , 因此盘踞在照片阴影中的仪式感较之今日也要强大得多 。照相或者为了记录不同寻常的公共生活 , 如聚会 , 外出旅游 , 打网球等等 , 以形塑家人或者驻京外交官群体的记忆 , 或者是为了象征性地表现个人身份与处境 。尤其当照片产生的语境 , 是将欧洲文明人的尊严 , 嵌入到中国的野蛮社会之中时 , 便会有额外的意义流露 。外交使节和将军们有强烈的欲望借着照片来“说”些什么 。以上所分析的这张照片还仅仅是属于在华“日常生活”的范畴 , 待到义和团的烈焰席卷而来 , 使馆区的高等文明 , 这种面对中国——无论是拳民还是高大幽深的城楼——的焦虑便以照片为载体 , 透过矫饰的动作和布景传达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