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求同:互联网大脑,能阅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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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
互联网数码技术带来的方便,似乎是无穷无尽的 。坐在北京家里,暖气热得全身发干 , 上网定了加湿器,立刻就送货上门 。周末,同纽约的同学上Skype聊天 , 谈合作计划 。前不久,朋友提起《圣经》里的海枣的种种用处,上网“谷歌”一把,果然,大长见识 。有时我想 , 万一哪天互联网歇工一小时,这世界会怎么个绝望!
还有一个现象,邻居王老师说的:原先读书,一篇长文能一口气看完 。现在变了,读上一两页就走神,情不自禁想干点别的:上网接接电邮,追踪微博新闻 。他太太也说,女儿像长了三头六臂,做着作业 , 电脑要打开七八个视窗,飞信来回,一边还放音乐,玩手机,哦,还有视频,忙个不亦乐乎 。说她,她还嘴硬:大家都这样,这叫multi-,复合型人才,没听说过呀?
【利求同:互联网大脑,能阅读思考?】看来,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数码技术在提供方便之时,也悄悄改变着我们 。“洛杉矶时报/布隆伯调查”表明 , 现在每五个青少年中有三个说,喜欢同时做好几件事 , 而不喜欢集中精力做一件事(见《洛杉矶时报》2006.8.7) 。与此相关 , 网民的荧屏阅读习惯,就像是蜻蜓点水,在文献间横向跳跃,注意力不断转移、停留不住 。这现象已有专家在研究,还给它取了一个吓人的名称:“互联网注意力缺乏症”(IADD),担心人类的思维和创新能力会因此受妨碍 。当然,也有乐观的一派,认为互联网只会使我们更加聪明,因为网上汇集了“海量”的知识信息,而信息的管理、检索和传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便捷 。但是 , 无论担心还是乐观,有一点是大家都意识到的:互联网正在重塑大脑功能,影响到人们的一部分认知行为 , 尤其是阅读、理解、学习和思考 。那么,这些变化对人类社会的未来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这问题必须搞清楚,既然事关我们的大脑 。阅读是人类一种主要的学习和智识发展途径;所谓“阅读型大脑”,即表现在通过阅读吸取知识,培育综合性的包括排序、推论、联想、分析、批判、洞察等高层次认知技能 。新知同实践经验结合,便生成了真实有用的知识和智慧 。知识信息是一微循环系统 , 渗透人类社会的每一个神经末梢,刺激并规范着个人和群体的各种行动 。互联网普及以前,我们的知识信息系统是建立在以纸张书写(印刷)为主的物质载体上的 , 并有一套由托勒密王朝亚历山大城图书馆开创的管理模式(参见拙文《心智的圣所》和《》,载《书城》2010年9月与11月号) 。由此形成的信息处理、传递、学习、评价的方法和标准,几千年来为世人遵循使用 。阅读便是这传统的产物 。它以独立思考为最高价值,亦即读者不时需要调动已有的知识,通过质疑、推理、联想等,来展开自己的思考 。从生物学和认知角度看,阅读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 , 须经过学习训练才能掌握 。换句话说 , 阅读是“文明人”的创造 , 是视觉感官和大脑同纸质书写环境长期互动而形成的 。注意力却是“天生”的 。人需要随时警惕周围环境的变化 , 学习灵活应变 , 以求生存 。因而,合理地优化分配使用注意力对人类生存发展至关重要 。传统上,知识产品的组织结构呈固定线性等级形态,生产和传递成本高,速度有限,检索费时费工 。这样的环境促使人们养成了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专事阅读的习惯 。读者可以享受时间的慷慨赐予,而阅读则讲究循序渐进,通过推论、分析、批判、洞察等高级认知行为的参与 , 不断训练我们的大脑 , 奠定了抽象认知和复杂思维的基础 。法国“意识流”小说的巨擘普鲁斯特说过:从事阅读的大脑的专长,是超越了文字符号的思考,是造就思想着的智慧的读者 。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互联网数码技术崛起,带来了一场信息革命 。它挑战颠覆的正是阅读型大脑的培育者——从手工抄写到印刷术的纸本(书籍)阅读传统 。我们引以为骄傲的阅读模式似乎难以维系了,因为互联网要求大脑感官与之适应 , 将信息时代的“基因”植入用户的阅读习惯和认知行为,新型的学习思维在孕育形成 。这一现象可以具体地从信息源、信息量和传递速度、及其组织结构特征来分析考察 。
互联网是众多分散独立的信息源的集合,通过服务器、宽带、超文本()等手段,结成一体 , 其组织结构呈变动中的多维平等之网状形态 。管理咨询专家费德蒙(Mark )先生把互联网世界描述为:无所不在的连接、不断弥散的靠近 。信息的捕捉存储和传递极其简便,信息产品的成本大幅降低 。于是 , 信息量和传递速度爆炸般升级 , 信息时代来临 。与之相应,使用者的大脑所受的信息刺激也大大增加了,后果便是注意力的损耗 。注意力,即认知过程中有选择地将感知力集中于环境的某一面而忽略其它,包括脑力资源的分配 。它以集中、有意识为基本要素,与大脑工作记忆空间和警觉性紧密相连 。故而,它的“量”在特定时间内相对固定,是一种有限的资源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首先假设互联网之前,信息对大脑的刺激频率的平均值为十次/一注意力时段,每次刺激可分得十分之一的总注意力 。互联网之后,信息刺激频率在该时段升至四十次 , 则每次刺激仅能分得总注意力的四十分之一 。可见 , 高频刺激容易引起注意力的损耗 , 影响阅读效果 。其次,网上信息来源繁多,内容良莠混杂,真假难辨 。这就迫使读者花很大的精力去应对、甄别、选择 。结果,注意力被反复分割、干扰,变得支离破碎 , 使得读者难以专注于阅读 , 并由阅读进入深层的思考 。第三 , 阅读和注意力的关系,还涉及互联网的组织结构 。网络提供了全新的信息处理方法,信息的组织结构有了大得多的灵活性,但也就不那么稳定了,往往干扰阅读中注意力的优化分配使用 。例如,链接()的植入,可以方便地把各种信息连接在一起,为读者提供实时的辅助信息,被看作互联网优于纸质载体的最有效的功能之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信息科学和技术协会(ASIS&T)在一次年会上披露展示了链接技术,成为爆炸性新闻,我和与会同事们的震撼激动至今还记忆犹新!但是,它对系统完整地阅读的负面作用往往被忽视了 。阅读和写作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 是知识生产的两大对应环节 。我们的写作习惯也是以纸质载体为代表的信息系统的产物 。一个作品,无论是小说、公文或论文,在思想表达和推理论证过程上都是自成一体的完整叙述,因而阅读作品也是一种把握叙述的完整性的经验 。而链接的植入,很容易引导读者走入岔道,干扰阅读 , 造成“破碎”的阅读经验 。上述种种 , 决定了互联网时代的阅读行为与心理,跟传统的阅读大不相同 。
这一观察得到了大量实证研究的支持 。二〇〇八年,伦敦大学学院信息行为和研究评估中心有一项研究,分析大英图书馆和英国JISC两个图书期刊数据库的读者阅读行为 。研究者发现,读者趋向简略浏览,很快地从一个文献跳到另一个文献,多数(65%)读者不再回返链接链前方的文献 。换言之,链接的实际效果,常常是单向的不归之路,消解了完整的阅读 。同一研究还表明,读者查找信息的时间大大高于阅读所找文献的时间 。电子书和电子期刊网站上的阅读时间都很短 , 平均只有4分钟和8分钟,主要用于书名、目录和摘要,或者浅浅浏览一两页内容,就跳到下一篇去了 。没有证据表明读者在网下阅读查到的文献 。也就是说,读者容易把在网上查寻信息的过程误作了阅读学习,满足于在深度阅读的大门前徘徊 。另一种阅读倾向则更令人担忧,尼尔森(Jakob )博士被《纽约时报》称为“网页可用性大师”,他的研究发现:网上阅读 , 读者平均只读了一篇文献总字数的28%,而大多数人只读了20% 。如此阅读,我们很难希冀完整准确的理解,深度思考就不能指望了 。美国塔佛兹大学发展心理学教授伍尔芙形象地描述说:荧屏上的文字被跳过、分割、随意摘?。?半懂不懂地阅读了 。
的确,太多的信息要知道,可是时间和注意力太少,不够用呀,只好“偷工减料”了 。信息时代把竞争效率看得高于一切,引诱我们对瞬时即变大批量生产的信息给予即刻注意,无论重要与否 。在持续性密集型信息轰炸下,注意力分配机制的灵敏度降低,人变得迟钝,被动且缺乏意志 。往往来不及调动分析、批判、想象等高等认知思维技能的参与,注意力的目标就转移了,理解力基本没有派上用场 。久而久之,我们的阅读能力减退,难以享受到由深度阅读生成的思想碰撞与联想;走出文本,窥探新知识的地平线就成了奢望 。而网页设计者为广告等商务性目的所驱动,往往迁就网民的在线阅读习惯,加剧了网上阅读弊病的恶性循环 。伍尔芙教授指出:从认知神经学的角度看,数码文化强化了对注意力的多源干扰,加快了注意力的变换,这会对慢速的、认知要求更高的理解过程的发展造成短路,从而影响深度阅读和深度思维的形成 。但也有学者认为:这不是互联网的错 。互联网只是揭示了人的注意力的虚弱,虚弱到了对哪怕极小的引诱都无法抵御的地步 。采访人员毕尔顿(Nick )是互联网的铁杆拥趸,他写道:神经学研究发现,各种知识信息载体对大脑的开发使用,都有自己的贡献 。玩电子游戏,能刺激大脑的动作记忆,手、眼的协调和集中注意力,因而可以改善我们的认知技能 。而阅读则促进深度思考,并训练大脑的掌管反思、推理及批判型分析的部位 。口述故事则是培育大脑的创新、语境思考和执行功能 。互联网囊括了所有这些智能活动 , 应该有利于大脑的多功能的综合开发(见《纽约时报》2010.6.11) 。咋一看,毕尔顿挺有道理 , 但他混淆了信息的物质载体和内容题材的表现形式 。如上文所述 , 互联网的冲击力主要来自它作为信息的物质载体的特征 , 以及由它引发的信息系统在组织与结构上的革命,而互联网运载的内容及其表现形式不是它的创造,是先于它且独立存在的事物 。尽管如此 , 网上的信息,即网络阅读的内容,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数码技术的“气息” 。这对阅读行为和知识生产的影响巨大,必须予以重视 。
互联网是一个松散多变的庞然大物 , 二百五十多亿个可标引的网页各自为政 , 原则上,任何人可以实名或匿名,上载下载文献,随时更新内容 。它信奉民主,鄙视内容审查,是新时代的乌托邦 。然而,要了解使用它无所不包的知识信息,我们不得不依赖搜索器 , 否则寸步难行 。谷歌百度等不负众望,只要我们输入关键词句,它们就会依据精密的算式程序搜索,并对搜索结果排序 。瞬息间 , 我们所需要的信息就有条不紊地出现在荧屏上,真可谓便利之至 。搜索器就是信息之汪洋大海中的引航员,它指向哪里,我们就奔向哪里 。但我们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二〇〇八年七月,芝加哥大学埃文斯(James A. Evans)教授在《科学》杂志撰文,讨论科学家的文献引用行为的变化 。他使用一个拥有三千四百万篇学术论文的数据库 , 分析了1945-2005年间的引文和1998-2005年间的期刊上网情况 , 发现:随着上网的期刊增多,被引用的期刊和文章数量却在减少 , 学者不大提及早先的文献 , 倾向于引用近期文章 , 被引用期刊也日趋集中 。虽然互联网看似无所不包,查找科学文献也十分便利,结果却是阅读和引用范围变得日益狭窄 。为什么呢?原因固然很多,但突出的一个,就是大型搜索器和链接等技术手段的普及使用 。在互联网逐渐成为“我们的图书馆”之时 , 搜索器用精密的算法程序和预设的关键词规则搜索排序 , 替我们规划了文献检索 。同时,谷歌百度们的检索结果排序算法是不公开的,但如有钱雇用专家帮助设计 , 可以大大提升网页的排序位置,占据检索结果的前列 。这样一来,“科学”的排序,就不免带了商业的“偏见” 。很多研究表明,读者常常只浏览检索结果的头一两页,不再往下看 。出现在排序前位的那些网页文献自然就人为地得到阅读优先 。其他文献即使更贴近读者需要,更能刺激高等认知思维,也没有了机会 。于是 , 读者实际选择阅读的文献容易划一,质量并不一定如想像的那么高 。而链接在阅读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把读者引向主流观点,加快了意见统一 , 使结论和想法变窄 。阅读内容的多样化遭遇阻碍,这对思想的独立、开放、创新是不可忽视的威胁 。
这威胁还是全方位的 。例如,阅读思维模式的变化,会影响写作 。读者的跳跃式浏览,对细节的轻忽,强烈地暗示作者,没有必要太讲究文字 。于是乎,上网文献的错别字多了,文句的逻辑和组织也漏洞百出 。而写作的马虎,必然导致知识描述和讨论的失真,知识生产中次品劣品剧增 。这不仅大量消耗了有限的注意力资源 , 更严重的是,会阻挠知识的学习使用和传播继承 。“注意力缺乏症”还溢出互联网,影响到网下行为 , 成为社会通病 。美国一位执教三十年的中学老师叹息到:学生中间,集中注意力的能力、恒心跟学习热情 , 都是每况愈下 。而且不仅是青少年的问题,成年人也受了“感染” 。伦敦大学学院的报告对学生和教师的行为作了比较研究,发现:在数字图书馆环境中 , 师生双方都倾向于浅易、横向、翻阅式的阅读 。

利求同:互联网大脑,能阅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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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互联网确有削弱我们的学习思考能力之嫌 。不是没有可能,创造新技术的智慧反而被新技术威胁,如科学史家特纳( )所言 。历史上,新发明曾多次引起社会生活和人们心理行为的巨大变化 。例如,机械计时器的发明,让人不再看日头星辰或凭身体的感觉来安排作息;人们逐渐接受了时钟的暗示和规范,并把那暗示和规范化作社会准则而自觉遵守,诞生了一种“现代”生活方式 。互联网数码技术也是如此,让我们在享受便利的同时,接受新的约束,甚而感到危机四伏 。不过,这不是第一次信息技术的“危机” 。早在纸草纸书卷和小牛皮抄本流行之时,苏格拉底就警告过希腊人,书写将催生灵魂的忘性,因为盲从书本的读者不再会借助记忆的努力(《斐德罗篇》),书籍的海洋将淹没读书人的心智 。印刷术传到欧洲,也有类似的担忧 。十七世纪大学问家伯顿( , 1577~1640) , 可代表书蠹的牢骚:藏书是容易了,汗牛充栋,可让人读得眼酸指痛(《忧郁之解剖》) 。电报的发明,有权威的物理学家怪它引发了精神病 。再后来,就是“万恶”的电视,用画面毒害儿童,诱惑他们离开书本 。回头看,还好,我们还在阅读思考 。只是这一次情形不同了些 。互联网数码技术不仅主宰了记录下来的知识信息,还渗透了几乎所有的生活领域 。其规模之大、范围之广、侵入之深 , 超出印刷术、留声机、复印机、电话、电视等所有信息技术的总和 。如今,它已是我们的笔和钟表,记事簿与百科全书;它是最新的电话、电台、电视、出版商;它充当了百货店、菜市场、旅行社、政府和医疗服务;更触目惊心的是,它在成为育人的学校 。互联网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它还迫使旧媒体适应并模仿自己,如电视屏幕在尝试多个视窗,让观众可以同时收看连续剧、留意股市走向或追踪体育新闻 。纸版《纽约时报》的第二页(周日版加上第三页)已改为文摘栏,方便习惯于“浅阅读”的读者 。人类依赖集中注意力进行深度阅读,调动深层思维联想 , 来探索获取智慧、实现创新 。可是,互联网时代的降临 , 我们能否继续阅读、思考呢?
我想,这是完全可能的 。大脑可塑,它总是在与环境的互动中不断调整,让我们适应新的环境,开拓新的行为领域 。大脑的可塑性既是这场信息革命的对象 , 也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关键在于学习训练,即有意识地守护阅读型大脑的深层生成力 。如何设计出科学有效、针对性强的教育计划来实现这一目标,便是时代的挑战 。美国作家爱泼斯坦( )说: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被阅读所塑造的 。因此怎样阅读,就关系到每个人和全社会的未来 。在奉自由竞争为神圣的市场上,竞争者在各个领域、层次的交锋,都是所掌握的知识信息的较量 。互联网之前 , 拥有获得信息的渠道给予竞争者很大优势,甚至绝对优势 。现在,数码技术大大拉平了对手间这方面的力量对比,同时,却扩大了深层思维的差距 。因此,竞争就更加集中在知识信息的运用 , 及转化为智慧和创新的能力 。面对信息的“狂轰乱炸”,唯有保持自律而拒绝被互联网牵着鼻子走的人和群体,才可能遏制形形色色信息的诱惑,有效地分配使用注意力 。未来属于这样的坚持阅读并思考着的大脑 。
二〇一一年元月,原载《书城》4/2011
埃文斯(James A. Evans):《电子出版物和科学与学术的变窄》(and theofand ),载《科学》杂志,卷321第5887期 , 2008.7.18网刊 。
卡尔( Carr):《浅滩:互联网对我们大脑做了什么?》(The : What theIs Doing to Our ),W.W.& Co., 2010 。
玛图拉纳/瓦勒拉( R.&J. ):《知识之树:人的理解力的生物学根源》(The Tree of : TheRoots of Human ),修订版, , 1992.
伍尔芙( Wolf):《普鲁斯特和乌贼:阅读型大脑的故事和科学》( and the Squid: The Story andof theBrain),New York: , 20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