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墨林:一生与藏品为伴( 三 )


据民国初年的大琴学家杨宗稷说,他刚开始学琴时,北京的琴肆中还能看到“天籁”琴匣盖铭刻拓本,说明该琴当时可能就在北京 。后来,不知因何机缘,这张琴竟然和来自热河行宫、据说是“昇平二年王徽之斫”的那一张,一起成为故宫博物院的藏品 。一九三三年,日军侵占华北,这两张稀琴古琴与其他故宫文物一起装箱南迁,十余年间历经上海、南京、湖北、湖南、贵州,四川,于一九四五年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后运回南京 。但南京也不是它们的最后居留之地,随着国民政府在内战中败北,一九四八年冬,它们夹杂在两千九百七十二箱文物中被紧急运往台湾 。
这么多的曲折乱离,放到一个人身上已够生受,何况一张琴 。几百年间,天籁琴匣盖上有阮元、梁章钜等多位文化名流鉴定题识,又经名家调弦,以常理度之,它的出迹之真实应该毋庸置疑了吧,但自它现世之日起,真伪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且古琴界越来越倾向于认为,这张铁琴并非晋琴,更非大名士孙登所斫,一向以为自己眼光精到的项元汴是受骗了 。
鉴赏家们从式样、材质、铭文等多方面对这张铁琴提出了质疑 。如果它真的是出自西晋制琴名家孙登之手,为什么式样是仲尼式?材质又为什么是铁的?要知道,古琴取仲尼式,要到晚唐才时兴,两宋才流行开来,至于铁制的乐器,一些复杂的工艺问题更是要到宋元之后才解决 。古文字专家也发话说,铁琴上的“天籁”、“公和”两款题名,皆为长方形的均整规则小篆,皆为圆笔,似是秦篆笔风,而从晋人石刻墓碑的篆文中找到的证据是,晋人作篆笔画皆为方形,应更有生动自然之趣才对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琴学大家杨宗稷在这张铁琴的真赝问题上也不再坚持,改口说,如果它不是晋琴,那也一定是唐宋以前的精品吧 。
那么这张铁琴上的细冰裂纹又作何解释呢?一些流传多年的琴谱上记载说,历来鉴定铁琴的年代,都是以琴身上的断纹为证,一件铁器如果有了五百年以上的历史,按照年代的近远,就会在琴面或琴底形成如蛇蝮、如牛毛、如梅花、如龟裂的断纹,这其中又以冰裂纹为最古,梅花纹次之 。但这种回驳在鉴古界的先生们看来非常幼稚可笑,他们举证说,搞收藏的仿古、鬻古实在不胜枚举,铁琴上的断纹也不是不可作伪,早在本朝之初,一本叫《燕闲清赏》的书里就记载了伪造断纹的两种手法,其一是把铁琴用火逼热,再把雪覆上灼热的铁琴,琴面上就随皴成裂,形成蛇腹纹,还有一种方法是把鸡蛋清和草木灰搅拌在一起,敷在琴身上,放在甑上蒸煮,悬挂在荫凉干燥处,会在铁琴上形成牛毛纹……考虑到项元汴是隆庆、万历年间屈指可数的鉴赏大家,平生经手古物无数,不会那么轻易把一张一两百年的铁琴当作千年以上的古器,一种较为审慎的说法是这张天籁琴是元人的制作 。
真正的天籁琴又在哪里呢?莫非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一把天籁琴,那张几经流转的铁琴是好事之徒托名孙登的伪作?一部成书于一五九〇年——那年也是项元汴的去世之年——的《琴书大全》上说,孙登的确斫过一张天籁琴,这琴每到下雨,就会发出有如刀刃相击的声响,某年某夜,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中,没有人去碰这张琴,它突然断作数截,断裂处游出了无数黑蛟 。大概是天妒造物,上天总要故意去摧毁那些太美的东西,不让它们留传后世吧 。
几百年后,一代名楼已成墟里孤烟,已很少有人知道,项元汴生活的那座南方小城曾经叫秀水、嘉禾,项元汴喜欢的那个古称“槜李”更是无人再提起 。当年阁主人摩挲把玩的古物、珍玩却仍在尘世间行走,它们有的散入市井,有的成为皇宫庋藏,也有的安静地躺在博物馆的箱柜或陈列架上,冥冥之中,它们好像都在等待一个神秘的指令,等待着某个月夜响起一阵啸声,它们好拔脚赶往瓶山脚下灵光坊的项氏旧宅 。但它们的旧主人早已经不在了,甚至他的骨殖都被人偷去了 。